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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 加尔桥客栈


凡是像我一样在法国南方徒步游历过的人,都会看见在贝尔加德和博凯尔之间,也就是从乡村到城镇的半路上,靠博凯尔近些,离贝尔加德稍远些的地方,有一家小客栈,门口悬着一块铁皮,风一吹过便会嘎嘎作响,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:加尔桥[1]客栈。沿罗讷河的流向看去,这个小客栈位于大路左边,背靠着河。客栈的前门向过路人开启,后门对着一块园地,朗格多克人管那叫花园,里面长着几棵矮小的橄榄树,无花果树的叶丛蒙着尘土,看上去是银白色的;还种了些葱蒜辣椒。角落里,一棵高大的五针松,犹如被遗忘的哨兵,忧郁地伸出弯弯曲曲的枝丫,顶端扇形的叶盖,则被三十摄氏度的阳光晒得快枯裂了。

这些大大小小的树木,都被西北风刮得弯下了腰——须知普罗旺斯有三害,其一就是来自地中海的干寒的西北风,另外两害,读者也许还有所不知,那就是迪朗斯河和议会。

周围的平地,宛如一个积满尘土的大湖,东一处西一处,稀稀落落长着几茎小麦,想必是当地好奇心未泯的农艺家撒下的种,麦芒为蝉提供了栖身之处,尖利单调的蝉鸣声追逐着迷路来到这荒僻角落的旅人。

这七八年来,经营小客栈的是一对中年男女,他们有个小女佣叫特丽奈特,还有个照看马厩的小男仆,名叫帕科。打从博凯尔镇和埃格莫尔特之间开通运河,货船和马拉驳船替代了载货马车和驿车之后,有这么两个小家伙打杂,人手已经可以说绰绰有余了。

这条运河,仿佛偏偏要和倒霉的客栈老板过不去似的,就在向它输水的罗讷河和被它扼杀生机的大路中间流过,离小客栈仅百步之遥。

关于这家客栈,我们刚刚作过简短的介绍,话虽不多,可句句是实情。客栈老板的年纪么,四十出头,四十五不到,瘦高个儿,粗骨骼,眼睛深陷而有神,鹰钩鼻,牙齿白得像食肉动物,总之,是个地道的南方人。虽说上了点年纪,头发却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变白,和满脸的络腮胡子一样浓密而卷曲,只稀稀落落杂有几茎白发。肤色天生就黑,加上这可怜虫成天站在门口,盼着有旅客徒步或乘马车来投宿,所以黝黑的底色上又覆上了一层茶褐色。盼望多半是落空的;顶不住毒日头的曝晒,他只能在头上扎一块红头帕,弄得有点像西班牙的赶骡人。说起来,他还是我们的老相识:此人正是加斯帕尔·卡德鲁斯。

那婆娘却是个脸色苍白、羸弱多病的女人。她出生在阿尔勒地区,当姑娘时的名字叫玛德莱娜·拉黛尔,原本也有几分阿尔勒女人的姿色。但由于患着埃格莫尔特塘地和卡马格沼泽地常见的流行病,长年低烧不退,姿色也就大大减退了。她几乎终日坐在楼上的房间里瑟瑟发抖,不是埋在安乐椅里,就是靠在床上。做丈夫的整日价守在客栈门口往外张望,他情愿这么守望,因为和老婆待在一起,那婆娘就唠叨个没完,抱怨自己命不好,到头来,他总是用这样一句挺有哲理的话来堵住她的嘴:

“别说了,卡尔贡特娘们!这是老天爷的安排。”

叫她这个绰号有个原因,玛德莱娜·拉黛尔是位于萨隆镇和朗贝斯克镇之间的卡尔贡特村人。而且当地人的习惯就是叫绰号而不叫姓名。再说也难怪卡德鲁斯叫她娘们,就他这种粗俗的谈吐而言,玛德莱娜的名字未免太雅了些。

这位客栈老板话倒是说得挺豁达,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,可是读者千万别以为,被可恶的博凯尔运河逼到如此地步,他真的就这么若无其事,整天听老婆喋喋不休、没完没了地埋怨,他真的就那么无动于衷。他虽说生活节俭,不抱奢望,但骨子里是南方人,场面上极讲究面子。所以,当初生意兴隆的时候,每逢火印节或塔拉斯各龙节[2],他总要带着他那卡尔贡特娘们参加。他身穿南方男人的漂亮衣服,既像加泰罗尼亚人,又像安达卢西亚人,卡尔贡特娘们身穿阿尔勒迷人的裙子,其款式看上去借鉴了希腊和阿拉伯的服饰。然而这几年来,表链、项圈、彩色腰带、绣花胸带、丝绒背心、花边长袜、条纹鞋罩、带银搭扣的鞋子,都渐渐不见了。加斯帕尔·卡德鲁斯无法再像过去一样炫耀自己的风采,于是便同妻子一起,在那些世俗浮华的场景中销声匿迹了。每当他待在寒酸的客栈里,远远听见欢乐的喧闹声飘到耳边时,他简直是心如刀绞。他守着这个店,固然是要靠它赚钱谋生,可也是因为,他除了这儿已经没别的地方好躲了。

且说那天上午,卡德鲁斯跟往常一样,兀立在客栈门口,忧郁的目光从母鸡啄食的空地,移到向南北两个方向延伸的、空荡荡的大路来回张望。突然,屋里传来妻子的尖叫声,他不得不暂时离开一下门口的岗位。他嘴里咕哝着回进客栈,爬上二楼——大门却依然敞开着,仿佛是提醒客人路过时别忘了光顾。

卡德鲁斯进屋的当口,那条他极目张望的大路还如同南方的沙漠一样空旷寂寥;白色的大路夹在两行枝叶稀疏的树木之间,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。我们当然明白,但凡一个旅人有可能安排一天的行程,他就决不会选这个时刻到这个可怕的撒哈拉大沙漠来受这份罪。

可话虽这么说,巧事还是有啦。倘若卡德鲁斯在那岗位上再多待一会儿,他就会看见远处从贝尔加德方向,隐隐约约有个人骑着马款款而来,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态,表明骑手和坐骑之间关系非常融洽。马是骟过的,四条腿协调而欢快地一路小跑;骑马的人是位教士,虽然烈日当空,骄阳似火,他仍身穿黑色教士服,头戴三角帽。他和他的马稳稳当当地向前而来。

到了客店门口,人和马同时停了下来,但很难看出是马带住了人,还是人带住了马。只见骑马人跳下马,牵着缰绳,把它系在只连着一个铰链的破百叶窗的钩钉上。然后,教士用红棉纱手帕擦着额上不停地冒出来的汗水,回到客店门前,用手杖包铁的一端敲了三下门。

一条大黑狗应声竖起身,龇出尖利的白牙,吠叫着蹿上前去,这种敌对的表示,说明它很少与生客打交道。

立时,店里贴墙的木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,这家可怜的客店的主人弯着身子倒退着走下楼梯,来到教士站立的门前。

“来了来了!”卡德鲁斯连声说,这会儿有人来他感到挺惊讶,“别叫,马戈丹!请别害怕,先生,这狗光叫不咬人。您是要喝口酒吧?天太热啦……哦!对不起。”卡德鲁斯看清了他迎接的是一位有身份的过路人,顿了顿说,“恕我眼拙,没看清自己有幸接待的是谁。您想要点什么,神甫先生?我听候吩咐。”

教士以奇特的目光注视对方两三秒钟之久,似乎想让店主人也集中精神好好地看看自己。但看到对方只是由于没有听到回话而感到惊讶,脸上别无表情,教士认为不必再让他惊讶下去了,于是便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问道:

“您就是卡德鲁斯先生?”

“是的,先生,”店主人说,听到这句问话,他越发惊讶了,“在下加斯帕尔·卡德鲁斯,愿为您效劳。”

“加斯帕尔·卡德鲁斯……姓和名都对。从前您住在梅朗巷,是吗?五层?”

“一点不错。”

“您在那儿当裁缝?”

“对,但生意不好。马赛这鬼天气太热了,我看哪,到头来只怕大家都要一丝不挂呢。喔,说到天热,您不想喝点什么解解渴吗,神甫先生?”

“想啊,请把您最好的葡萄酒拿一瓶给我,然后咱们接着往下谈。”

“好嘞,神甫先生。”卡德鲁斯说。

卡德鲁斯还藏着最后几瓶卡奥尔[3]葡萄酒。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,赶忙掀起旁边翻板活门钻下地窖。底楼的这间屋兼做大厅和厨房,下面就是地窖。

五分钟后,他钻出地窖,看见教士胳膊支在桌子上坐着,那条狗马戈丹似乎明白这个陌生人和其他人不一样,看来会在这儿吃点什么,已经和他和睦相处,把秃毛的颈脖伸在他的腿上,用倦怠的眼神望着他。

“您是单身吗?”教士见店主人在他面前放上一瓶酒、一只酒杯,开口问道。

“喔!主啊!是的,单身,差不多就是单身,神甫先生,因为我虽说有个老婆,但她什么也帮不了我。这个可怜的卡尔贡特娘们,是个病秧子。”

“噢!您结婚了!”教士颇有几分兴趣地说,同时向四下里扫了一眼,仿佛要估量一下这些简陋的家具能值几个钱。

“我并不富有,这您也看到了吧,神甫先生?”卡德鲁斯叹了口气说,“有什么办法呢?如今这世道,光做个好人可是发不了财的。”

教士锐利的目光盯在他的脸上。

“是的,先生,我可确实是个好人哪,”店主经受住了教士的逼视,一只手放在胸前,连连点头说,“这年头可不是谁都能这样说的。”

“如果确实是这样,就再好不过了,”教士说,“我相信好人一定会有好报,坏人迟早会遭报应。”

“您当然这么说啦,神甫先生;以您的身份,当然该这么说。”卡德鲁斯满脸苦涩地说,“可人家信不信您的话,就是另一码事喽。”

“您这么说就错了,先生,”教士说,“也许再过一会儿您就会看到,我的话是可以当场兑现的。”

“您说什么?”卡德鲁斯惊讶地问。

“我想说,我首先得确认您就是我要找的人。”

“您要我怎么证明呢?”

“在一八一四年,或者一八一五年那会儿,您认识一个叫唐戴斯的水手吗?”

“唐戴斯!……您问我认不认识可怜的埃德蒙?当然认识!他是我最好的朋友!”卡德鲁斯脸涨得通红地大声嚷嚷,教士定睛望着他,明亮而坚定的目光仿佛要把他整个儿看个透。

“嗯,我想他是叫埃德蒙吧。”

“埃德蒙,那还有错?就像我叫加斯帕尔·卡德鲁斯,绝对错不了。可怜的埃德蒙,他到底怎么样了,先生?”卡德鲁斯继续问下说,“您认识他?他还活着?他获得自由了?他快活吗?”

“他坐牢时著名慈善家埃德姆死了。他比土伦拖着铁镣的苦役犯还要绝望,还要悲惨呵。”

卡德鲁斯的脸由红转白。他掉转身子;教士看见他用红头帕的一角在擦眼泪。

“可怜的小伙子!”卡德鲁斯嘟嘟哝哝地说,“这不,我刚才没说错吧,神甫先生。仁慈的天主只对坏人仁慈哪。唷!”卡德鲁斯用南方人有声有色的语调继续说,“世道愈来愈坏喽,老天爷啊,你就干脆打两天霹雳,喷一个钟头天火,来个一了百了吧!”

“看上去,您是真心喜欢这个小伙子?”教士问。

“对,我喜欢他,”卡德鲁斯说,“虽说我有一阵子嫉妒过他的幸福,可是后来,我以卡德鲁斯的名誉向您发誓,我对他的不幸遭遇同情极了。”

出现了片刻的静默;但教士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店主人脸上的表情。

“这个可怜的小伙子,您认识他?”卡德鲁斯问。

“他临终时,是我给他做临终圣事的。”教士说。

“他是生什么病死的?”卡德鲁斯声音哽咽地问。

“一个三十岁的人死在监狱里,不是被折磨死的,还会怎么样呢?”

卡德鲁斯擦了擦额头的汗珠。

“这件事,奇怪就奇怪在,”教士接着说,“唐戴斯临终时吻着基督的脚,对我发誓说,他不知道自己坐牢的真正原因。”

“没错,没错,”卡德鲁斯喃喃地说,“他不可能知道。神甫先生,他不可能知道。可怜的小伙子,他没撒谎。”

“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不幸,所以他委托我为他弄清事情的真相,恢复被玷污的名誉。”

教士的目光凝定在卡德鲁斯的脸上,看着这张脸上显出几近悲伤的神色。

“一位有钱的英国人,”教士接着说,“是他的患难之交,在第二次王朝复辟时期出了狱。这个英国人有一颗很值钱的钻石。他在狱中生病,唐戴斯像兄弟一样照料过他。他临出狱时,就把这颗钻石留给了唐戴斯,作为对他的回报。唐戴斯知道狱卒拿了钻石照样可能再出卖他,所以没有拿钻石去向狱卒行贿,十分珍惜地藏在身边,准备出狱后用。他知道,一旦出狱,只要卖掉这颗钻石就不愁吃穿了。”

“照您这么说,”卡德鲁斯眼睛发红地问道,“这颗钻石非常值钱啰?”

“凡事都是相对而言,”教士说,“对埃德蒙来说,确实非常贵重。这颗钻石估计值五万法郎。”

“五万法郎!”卡德鲁斯说,“那它该像核桃一样大啰?”

“那倒不见得,”教士说,“您不妨自己看一下,我带在身上呢。”

卡德鲁斯急切的目光,似乎要在教士身上立时搜出这颗钻石。

教士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黑皮面的小盒子,打开。镶在一枚做工精湛的戒指上的钻石射出耀眼的光芒,卡德鲁斯顿时感到一阵眼花缭乱。

“这东西值五万法郎?”

“还不算托座,它本身也很值钱。”教士说。

他关上首饰盒,放回口袋里。但那颗钻石仍然在卡德鲁斯的脑海中熠熠生辉。

“那您是怎么得到这颗钻石的呢,神甫先生?”卡德鲁斯问道,“埃德蒙指定您做遗产继承人了?”

“没有,但他指定了我做遗嘱执行人,‘我有三个好朋友,还有个未婚妻,’他对我说,‘我相信,这四个人一定会为我感到悲伤的。其中一个好朋友名叫卡德鲁斯。’”

卡德鲁斯浑身一颤。

“‘另一个,’”教士接着说,似乎没有觉察到卡德鲁斯的情绪变化,“‘另一个名叫唐格拉尔。第三个,虽说是我的情敌,但也是我的好朋友。’”

卡德鲁斯脸上露出狠毒的笑容,做了个手势想打住教士的话头。

“等一下,”教士说,“请让我把话说完。您有什么事,待会儿再说。‘另一个,虽说是我的情敌,但也是我的好朋友,他名叫费尔南。我的未婚妻,名叫……’他未婚妻的名字,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。”教士说。

“梅塞苔丝。”卡德鲁斯说。

“对!是这名字,”教士说着,轻轻叹了口气,“梅塞苔丝。”

“您怎么啦?”卡德鲁斯问。

“给我拿一瓶水来。”教士说。

卡德鲁斯赶紧去拿水。

教士倒了一杯水,喝了几口。

“我们说到哪儿了?”他把杯子放在桌上问道。

“未婚妻名叫梅塞苔丝。”

“是的,没错。‘您到马赛去……’这又是唐戴斯在说话,您明白吗?”

“明白。”

“您把这颗钻石卖了,把钱分成五份,平均分给他们。在这个世界上,只有他们才爱我!’”

“为什么分五份?”卡德鲁斯说,“您只说了四个人的名字。”

“因为我听人说,第五个已经死了……这第五个是唐戴斯的父亲。”

“唉!是啊,”卡德鲁斯一时间百感交集,异常激动地说,“唉!是啊,可怜的人哪,他死喽。”

“这事我是在马赛听说的,”教士竭力显得无动于衷地说,“但他死了很久了,所以我没有打听到详情……关于老人临终的情形,您知道吗?”

“哎!”卡德鲁斯说道,“谁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呢?……我和老爹是近邻……唉,主啊!儿子失踪不到一年,可怜的老人就死喽!”

“得什么病死的?”

“医生说他得了……好像是肠胃炎吧。但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伤心而死……我差不多是亲眼看他咽气的,依我说啊,他是……”

卡德鲁斯不说下去了。

“是什么?”教士急切地问。

“唉!是饿死的!”

“饿死?”教士从长凳上跳起来,大声说道,“饿死!最下贱的畜生也不该饿死啊!在街上游荡的野狗,也会碰上好心人给它扔一块面包哪。一个人,一个基督徒,在那么多自称也是基督徒的人中间,居然会饿死!不可能!哦!这不可能!”

“信不信由你。”卡德鲁斯说。

“这你就错了,”楼梯口传来一个声音,“这关你什么事?”

两人回过头去,从楼梯木栏杆的空隙里,看到那个病容满面的卡尔贡特娘们。她方才就拖着病恹恹的身子从房间里出来,坐在最高一级楼梯上,把头枕在膝盖上,听他俩的谈话。

“又关你什么事啊,娘们?”卡德鲁斯说,“这位先生在打听消息,我出于礼貌也得告诉他呗。”

“可是出于谨慎,你该拒绝回答。你怎么知道人家安的是什么心,傻瓜?”

“是好心,夫人,这我可以向您保证,”教士说,“您丈夫什么也不用害怕,只要照实回答就行。”

“什么也不用害怕?可不是,一开头总是许愿许得挺漂亮,接下来就说放心啊,什么也不用害怕啊。临了一拍屁股走人,说过的话根本不算数。得,等到哪天早上,这些可怜虫大难临头,还不明白是怎么惹的祸呢。”

“请放心,好太太,我向您保证,我决不会给你们惹祸。”

卡尔贡特娘们咕哝了几句别人听不清的话,刚才抬起的头又垂到了膝盖上,浑身仍然发烧得直打战。她由着丈夫去说,凭她占着的这个位置,她一句话也不会漏听的。

这当儿,教士喝了几口水,恢复了平静。

“难道,”他接着说,“难道眼看着不幸的老人饿死,就没人管他吗?”

“啊!先生,”卡德鲁斯说,“那个加泰罗尼亚姑娘梅塞苔丝,还有那位莫雷尔先生,可都没有抛弃他。但是,可怜的老人非常厌恶费尔南,”卡德鲁斯带着嘲讽的笑容说,“就是唐戴斯对您说是他朋友的那位呗。”

“难道他不是朋友?”教士问。

“加斯帕尔!加斯帕尔!”那女人在楼梯上轻声说道,“你说话心里可得有点数。”

卡德鲁斯不耐烦地挥挥手,不去理睬打断他话头的女人。

“一个人想把别人的妻子占为己有,还能算这个人的朋友吗?”他对着教士说,“唐戴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,把这些人都当作朋友……可怜的埃德蒙!……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也好。否则,他临终前就不那么容易原谅他们喽……反正,”卡德鲁斯接着说,他的语言有时颇有几分粗粝的诗意,“我怕活人的仇恨,但更怕死人的诅咒。”

“傻瓜!”卡尔贡特娘们说。

“您知道费尔南是怎么害唐戴斯的吗?”教士问。

“我想我知道。”

“那您说吧。”

“加斯帕尔,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,你是一家之主嘛,”那女人说,“不过,你要是还听我的,就什么也别说。”

“这次,我想你说得对,娘们。”卡德鲁斯说。

“怎么,您不愿意说?”教士问。

“何苦呢!”卡德鲁斯说,“假如小伙子还活着,他来找我,想弄明白谁是他的朋友,谁是他的仇人,那我倒不妨告诉他。可您刚才说了,他已经死了,既不会恨,也不能报仇了。这事儿呀,就此别提了吧。”

“难道您要眼看我把一份该给忠实朋友的酬报,交给您所说的无耻的假朋友吗?”教士说。

“可也是,您说得没错,”卡德鲁斯说,“再说,可怜的埃德蒙的这点遗赠,现在对他们又算得什么呢?大海里的一滴水!”

“你倒不想想,这些人动一动手指头,就能把你摁扁喽。”那女人说。

“哦!这些人这么有财有势?”

“看来,他们的情况,您并不了解啰?”

“不了解,请讲给我听听。”

卡德鲁斯看上去转了一下念头。

“算了吧,这事说起来,话可就太长喽。”他说。

“说不说随您,朋友,”教士说话的口气似乎很无所谓,“我尊重您处世的谨慎态度。再说,您这么做,也表明了您确实心地很善良。不说就不说了吧。我的责任是什么?无非是履行一个简单的手续而已。把这钻石卖掉就行了。”

说着,他从袋里掏出首饰盒打开,钻石的光芒照得卡德鲁斯眼睛发花。

“你来看哪,娘们!”他扯开粗哑的嗓门喊道。

“钻石!”卡尔贡特娘们说着,站起身来,一步一顿地走下楼来,“这颗钻石是怎么回事?”

“你没听见吗,娘们?”卡德鲁斯说,“这颗钻石是埃德蒙留给我们的。先是他父亲,然后是他的三个朋友费尔南、唐格拉尔和我,当然还有未婚妻梅塞苔丝。钻石值五万法郎呢。”

“嗬!真漂亮!”她说。

“照这么说,这笔钱有五分之一归我?”卡德鲁斯问教士。

“没错,”教士回答说,“另外唐戴斯父亲的那一份,我想也给你们四个人平分。”

“干吗是我们四个人?”卡尔贡特娘们问道。

“因为你们是埃德蒙的四个朋友。”

“背信弃义的人可算不得朋友!”女人低声说。

“就是,就是,”卡德鲁斯说,“我说了嘛,有人背信弃义,说不定还犯下过罪孽呢,现在反而要奖赏他,这简直是伤天害理、亵渎神明嘛。”

“是您要这样嘛,”教士静静地说,一面把钻石放回长袍的衣袋里,“现在把埃德蒙几个朋友的地址给我,让我来完成他最后的意愿吧。”

汗珠沿着卡德鲁斯的额头往下淌。他瞧见教士起身朝门口走去,像是去看了一眼拴着的马,又回了进来。

卡德鲁斯和那娘们意味深长地互相望了一眼。

“这钻石早晚得全归我俩。”卡德鲁斯说。

“能到手吗?”女人问。

“一个教士,我还对付得了。”

“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吧,”女人说,“我可不想掺和在里面。”

说完,她又抖抖瑟瑟地爬上楼。天气这么热,可她的牙齿仍在格格打战。

走到最后一级梯级,她停下了。

“你再想想,加斯帕尔!”她说。

“我拿定主意了。”卡德鲁斯说。

卡尔贡特娘们叹了口气,回进她的房间。在楼下听得见她踩着楼板,走过去重重地坐在安乐椅上。

“您拿定什么主意了?”教士问。

“把事情全告诉您。”卡德鲁斯说。

“我说嘛,是该这么做。”教士说,“您真要不想说,我也不会硬要您说。不过,您说了,我就可以按照委托人的意愿分配他的遗产,那当然更好喽。”

“我也希望如此。”卡德鲁斯说,贪婪的欲望犹如闷着的火,把他的双颊烧红了。

“那就请说吧。”教士说。

“等一下。”卡德鲁斯说,“待会儿说到节骨眼上,要是有人进来打断我们,那就太扫兴啦。再说,也没必要让人家知道您来过这里。”

他走去把客店的门关上。为了万无一失,他还插上了平时夜间才上的门闩。

趁这工夫,教士选了一个位置,好让自己听得更自在一些。他坐在一个背光的角落,让灯光完全照在对方的脸上。他身子前倾,双手交叉,或者不如说绞在一起,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。

卡德鲁斯拉过一张板凳,在他对面坐下。

“你可记住,我什么也没让你干哦!”卡尔贡特娘们抖抖瑟瑟地大声喊道,她仿佛能穿透楼板看见楼下的情形似的。

“行了,行了,”卡德鲁斯说,“这事你就别管了,有事我来担待。”

于是,他开始讲了起来。

[1]加尔桥:法国南方朗格多克地区加尔河上的引水渠,著名的古罗马工程,分上下三层桥拱,总高47米。当时用于向尼姆城输水。

[2]火印节和塔拉斯各龙节,都是普罗旺斯地区的传统宗教节日。

[3]卡奥尔:法国南部南比利牛斯大区洛特省省会,盛产红葡萄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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